卷一:金黄的稻束(1942-1947)

类型:现代诗词-中国新诗流派

一瞥怅怅
我们俩同在一个阴影里,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早风真冷!
一回我低头的当儿
仿佛觉得太阳摸我的脸,
呵,我的颊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热了的酒,
我抬头向你喊道:
不,我们俩同在一片阳光里了?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太阳真暖!
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
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
那船慢慢朝着
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
思与无(组诗)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秘密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风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合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Fantasia
当早晨连续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洁里演进
伴同着整个宇宙的合唱的声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乐
自时间的消逝和剥落里
--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终的灿烂和成熟,
在那画着黑线的树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叶,
许多银色的小卷,在
一个再来的春天的阳光里
呵,是旋转入快乐里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满散着花气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么工作?不就是
这样:一滴,一滴将苦痛
的汁液搅入快乐里
那最初还是完整无知的吗?
一只鸟儿,扭着头而且眨眼睛
一条清冷的河水
我们都浸浴在它的冲洗里
当早晨率着她的鲜凉
她的草香,她的尖锐的欢乐游过
像一群无声的白鹅
在我的心里活着一种颤抖
呵,如果我是一个无阻的
伸开的树林拥抱了
整个向着我的美丽的天
是两扇突然落了锁的生锈的门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乐
那是第一线日光
照入阴湿的山谷里
第一只革命的脚
踏入荒废的古堡。
湍急的水绕过一百棵的古树
每一个分子在心里记着
大海的影像
银白无波而无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里
我的生命越过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爱的
我厌烦的人们
在我的身体里活着一个欲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树叶,鸟儿,一切
正午的喧噪终于化入午睡的寂静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终找见
那棵优越而超出的乔木
他庄严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黄昏时走过一座教堂
虽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只有无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里钟声却在乱敲着
唱出一个永恒的欢乐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儿只有一株大树
当我进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里
当我抬起头而在他那
伸向缀着星星的
无际的暗蓝的天空的干枝,
他那无穷的细微的分叉里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里
的烦恼和迷惑时,
呵,爱情!它为什么
永远跟随着我
像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像一个顽固的神灵
他变成一只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里
他变成一只古怪的苍鹰
盘旋不肯飞去
他又变成一只歌唱
在远远林里的异鸟
引我疯狂的追随
直到一个奇异的境地
那里永远在夜的黑暗和晕眩里
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还在空气里
留下永古的颤抖
当我卧倒在尘土里
夜莺在我的胸里歌唱
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
剥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和
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
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
这时是那比死更
静止的虚空在统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觉里
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
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见声音
像我听见树的声音,
当它悲伤,当它忧郁
当它鼓舞,当它多情
时的一切声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
你走过它也应当像
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7
当春天来到时
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
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宁静
像我从树的姿态里
所感受到的那样深
无论自哪一个思想里醒来
我的眼睛遇见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态里。
在它的手臂间星斗转移
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
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
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舞蹈
你愿意经过一个沉寂的空间
接受一个来自辽远的启示吗?
当黑暗和温柔的静默包围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边
变异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园
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声的降落,
陷入转黄的软草里。
你愿意透过心的眼睛
看见神的肢体吗?
那圆润的手臂,
徐徐弯转的腰身
她的脚可以践在水上
而不被埋没,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离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
都是沉默的一笔,
记下那不朽的言语
人们倾听着,倾听着,用他们的心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小漆匠
他从围绕的灰暗里浮现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头微微向手倾斜,手
那宁静而勤谨的涂下;辉煌
的色彩,为了幸福的人们。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
他不抛给自己的以外一瞥
阳光也不曾温暖过他的世界。
这使我记起一只永恒的手
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
的绘着人物,原野
森林,阳光和风雪
我怀疑它有没有让欢喜
也在这个画幅上微微染下一笔?
一天他回答我的问题
将那天真的眼睛睁起。
那里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
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
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
它的纯洁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谛视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脚边,
用千百张暗褐的庐顶,
无数片飞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绘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里的人们
说着,画着,呼喊着生命
却用他们粗糙的肌肤。
知恩的舌尖从成熟的果实里
体味出:树木在经过
寒冬的坚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风雨后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过
这阳光里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见每一个久雨阴湿的黑夜
当茅顶颤抖着,墙摇晃着
保护着一群人们
贫穷在他们的后面
化成树丛里的恶犬。
但是,现在,瞧它如何骄傲的打开胸怀
像炎夏里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给路人
它将柔和的景色展开为了
有些无端被认为愚笨的人,
他们的泥泞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视的寂寞的心;
现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游戏,
犬在跑,轻烟跳上天空,
更像解冻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闭锁着的欢欣,
开始缓缓的流了,当他们看见
树梢上,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
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池塘
吹散了又围集过来:
推开了又飘浮过来:
流散了又围集过来:
这些浮萍,这些忧愁
这些疑难,在人类的心头。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旧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们在会议的桌上
要洗净人性里的垢污
落粉的白墙围绕着没落的人家
没落的人家环绕着旧日的池塘
一块儿在朦胧里感觉着
破晓的就要来临;
一两个人来汲取清凉的水
就引起一纹一纹的破碎
(旧日的破碎!)
它愿意不断地给与,给与
伴同着轻微的同情和抚慰
当白昼里,
火车长鸣一声驰过
从旧日里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齐向着远方迷惘地瞩望。
荷花(观张大千氏画)
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
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
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叶
在纯净的心里保藏了期望
才穿过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么才是那真正的主题
在这一场痛苦的演奏里?这弯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催打
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
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
Renoir少女的画像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使我想起岩岸封闭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
瞧,一个灵魂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白苍兰
在你的幽香里闭锁着像蜂鸣的
我对于初春的记忆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种沉醉
被允许在这有朽的肉体里不朽长存?
在你的苍白里储存着更苍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颤栗,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首
歌被允许永远颤动在这终于要死于哑静的弦上?
当地上幽怨的绿草和我的揉合了
蓝天和苍鹰的遐想都没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还是神的意旨
让我宁静的心再一次为它燃烧,哭泣。
永久的爱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
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
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
卷二:心中的声音(未刊稿)
心中的声音
在这仲夏夜晚
心中的声音
好像那忽然飘来的白鹤
用它的翅膀从沉睡中
扇来浓郁的白玉簪芳香
呼唤着记忆中的名字
划出神秘的符号
它在我的天空翻飞,盘旋
留连,迟迟不肯离去
浓郁又洁白,从远古时代
转化成白鹤,占领了我的天空
我无法理解它的符号,无法理解
它为什么活得这么长,这么美
这么洁白,它藐视死亡
有一天会变成夜空的星星
也还是充满人们听不到的音乐
疯狂地旋转,向我飞来
你,我心中的声音在呼唤
永恒的宇宙,无际的黑暗深处
储藏着你的、我的、我们的声音
当你看到和想到
(一)
当你看到月亮时
你在想地球
当你看到地球时
你在想太阳
当你看到太阳时
你在想别的太阳
当你看到婴儿时
你在想老人
当你看到老人时
你看不见婴儿
就像看不见别的太阳
那距离得太远太远了。
无限是无法看到的,然而
你意识到它的存在
它的光和引力是一张
看不见的网
一切都在其中。
(二)
走在冬天下午的荷池边
桔红的冬日
开始隐入雾霭
寒光从冰面射出
看到了那遗忘繁花的荷池
想到的是夏日的荷叶
走在冬天下午的林园里
枯枝用有力的黑色线条
将蓝空划碎
看到那遗忘了夏季鸟声的树林
想到的却是婆娑的林影。
在看到和想到之间
人类延续着生的欲望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幽灵就缠住我的脚步
我全身战栗,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热的目光
年轻的星辰不应如此迅速的冷却
你们那茂盛的黑发
难道已化成灰烬
那鲜红的嘴唇
难道已滴尽了血液
你们的肢体充满弹性
如今却已经随风飘散
没有骨灰,没有灵位
啊!上天赐给的生命
竟成一场狞笑的误会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谁又能将风雨摧落的苹果
重接上枝头,还给我们
那青春的嫩须,还给母亲们
那曾在腹中蠕动的胎儿?
今年这里的绿叶又已成荫
蔷薇疯狂地爬满篱墙
玫瑰的红,茉莉的白,
野花的娇黄和深紫
都照常来到
惟有你们的脚步声
只出现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们的梦中
我怕走上这条小径
却又抵挡不住你们的召唤
从这里我曾走向疯狂了的你们
我的胸腔因此胀痛
现在血已流尽,只剩下
尸体上苍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将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长。
你是幸运儿,荷花
你是幸运儿,将
纯洁展示给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护
即使被顽童践碎
你那肤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于天真的摧毁
像地壳发怒埋葬了庞贝。
有人必须每天把自己涂上
乌鸦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黄的天幕下飞旋
白天躲在阴湿的岩洞
倒悬着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弹不会曲飞
因此并非致命的杀手
言语无孔不入
反弹在愚昧野蛮的意识之壁
从那扇荒芜的墙上飞溅向各方
直到死伤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还挂着歌颂的笑容
感激的泪水已冻成冰
那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映着水晶球内的梦想之国
垂幕放下,剧场已空
只余下混乱的回声
是怨魂们的嚎叫
和角色们的台词
疯狂了的乐队
在万古的宇宙间进行
不会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们一遍遍地聆听
不知如何才能将剧情扭转
打断角色的演说
噪音要滤去,寻求和谐
也许是人类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无数不和谐的和谐
希望没有熄灭
这也许是生存的另一个本能。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因此你神秘无边
你的美无穷
只像一缕幽香
渗透我的肺腑
当我散步在无人的花园里
你的无声的振波
像湖水转给我消息
我静静聆听那说给我的话
仍然,我没有看见你
也许在蔷薇篱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显灵
让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们能从我沐着夕阳的脸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听见你的呼吸
虽然我们从未相见
我知道有一刹那
一种奇异的存在在我身边
我们的聚会是无声的缄默
然而山也不够巍峨
海也不够盈溢。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还在开
那被刀割过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里
喷出暗红的血,花朵
带来沙漠的愤怒
而这里的心
是汉白玉,是大理石的龙柱
不吸收血迹
在玉石的洁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苍白的青春面颇
多少疑问,多少绝望
只有花还在开
吐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六月无声的
沉沉的,闷热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里
愤怒的马匹
每一匹愤怒的马
举起前蹄,长吟着
要奔驰向前
在灵魂的深处有它们的跑道
它们的广袤的草原
当你刚一抬头
看见对面的冷酷面孔
搜寻的目光
拿起的铅笔
捕捉的耳朵
你将缰绳摔出去
成了驯马的牛仔
你紧紧扣住那愤怒的马头
绊住那渴望的马蹄
直到它倒卧在地,和你的
影子一起
失去了纯真的愿望
可悲的是
你并没有牛仔的骄傲
你知道你用绳索绊倒了自己
现在只剩下被俘的悲哀和耻辱
愤怒的马匹冲出了你的身体
驰回辽远,它们诞生的地方。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死之哀悼
死之恋念
死之悬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里
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无穷
没有悔恨
没有犹疑
那最翠绿的枝
最纯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坛上
等候无情的屠宰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世界的弥撒钟声
震惊了外空的星辰
惊问: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绔ュ勾
只有浓雾
从深渊升起
有熟悉的面孔
笑的、哭的、愁苦的、欢乐的
记忆伸出它的长臂
捕捉
雾在改变形态
面孔在凹凸镜中变形
一个声音在深谷中说道:
捉住它,它能使你恍然大悟
但还是朦胧的好
童年是一只无言的黑天鹅
在秋天的湖里浮飘
然后起飞,忽扇着翅膀
永远不会回来
你又失去一次机会
认识自己。
狭长的西窗
当我偶然回头
狭长的西窗令我惊讶
修长的少女
带来今天的黄昏
蓝、紫、青、粉、红、黄
再一回头
都去了,只剩下土橙色
拖着黑绒的裙边
山的腰这样柔软
少女已经入睡
只剩下微光,橙黄色
从她侧卧的身后射出
梦已开始--以后
只有山和她知道,
对窗内人
一个秘密。
卷三:诗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边
--诗呵,我又找到了你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绿了,绿了,柳丝在颤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
为什么人们看不见她,
这轻盈的精灵,你在哪儿?哪儿?
"在这儿,就在你心头。"她轻声回答。
呵,我不是埋葬了你?!诗,当秋风萧瑟,
草枯了,叶落了,我的笔被催折,
我把你抱到荒野,山坡,
那里我把我心爱的人埋葬,
回头,抹泪,我只看见野狗的饥饿。
他们在你的坟头上堆上垃圾,发霉,恶臭,
日晒雨淋,但大地把你拥抱,消化,吸收。
一阵狂风吹散冬云,春雨绵绵,
绿了,绿了,柳丝在颤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
我的四肢被春寒浸透,踏着细雨茫茫,
穿过田野,来到她的墓旁,
忽然一声轻软,这样温柔,
呵你在哪里?哪里?我四处张望,
"就在这里,亲爱的,你的心头。"
从垃圾堆、从废墟、从黑色的沃土里,
苏醒了,从沉睡中醒来,春天把你唤起,
轻软着,我的爱人,伸着懒腰,打着呵欠,
葬礼留下的悲痛,像水川的遗迹,
水雪消融,云雀欢唱,它沉入人们的记忆。
呵,我又找到了你,我的爱人,泪珠满面,
当我飞奔向前,把你拥抱,只见轻烟,
一缕,袅袅上升,顷刻消失在晴空。
什么?!什么?!你……我再也看不见,
你多智的眼睛,欢乐在顷刻间,
化成悲痛,难道我们不能团聚?
哀乐,再奏起吧,人们来哭泣。
但是地上的草儿轻声问道:
难道她不在这里?不在春天的绿色里?
柳丝的淡绿,苍松的翠绿……
我吻着你坟头的泥土,充满了欢喜。
让我的心变绿吧,我又找到了你,
哪里有绿色的春天,
哪儿就有你,
就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在我心里。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如有你在我身边,我将幸福地前去……
一九七九年写于北京
晓荷
八月的破晓
陪伴着新开的荷花,
时间在犹疑中
回顾、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断地旋转着,
花瓣在看不见地运动着,
含苞而又开放,
风微微地摆弄着荷花
雪白中泛出红晕,
在那微红的尖端
平衡着理想和静穆,
只有水珠
在铺着银绒的绿叶上滚动
碧玉的盘子上银色的流动
有时
被风带到另一个碧玉盘上,
在沉寂中发出雨滴声。
脚步的声音
都被小径上的长草吸没,
但一片微黄的杨树叶
在悄悄地飞舞、旋转,
飘下来了
大地蓦地经历了
一次无声的寒颤,
时间并没有停止,
秋天
已经到了树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开,
仿佛说
让每个生命完成自己的历程,
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时
结束了一个乐章
虽然夏天绿色的衣袂
已经从草地上拂过,走远了,
为什么不能在画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斓,
和萧疏而笔直的树林,
生命里有多少
遗忘时间的荷花,
尽管已是入秋了,
仍从容地舒展开花瓣,
走完自己的历程。
最终将残败的荷叶
低垂在水中,
那里有雪白的藕节。
一九八二年早秋
假象
灰色的风摇撼着窗子
将几千年的怨恨都倒在我的窗前
我像一个母亲容忍着哭嚎
若是嚎叫能咬开心灵的捆缚
让它继续
墓穴有多老
怨恨就有多沉
风是"能"
疯狂的推动风车
今早太阳来说
昨天都错了,你看
天有多蓝,别理睬
从今天起,我们只有晴天
我奇怪地瞪着它
心里的风刮得让我发晕
送别冬日
冬天在勤劳地织着蚕茧。
透明的丝宫笼罩了城市。
我们在灰白的天空下,
紧张地进行着生命的创造。
立交桥上时间带着漩涡流过,
蠕动的生命慢慢在睡眼里
寻找春天的窗户。
夜降临,
整个蚕茧透明,
深色的炉火
烧在草原般的胸膛里,
游戏在大地多纹的额上
搓着冻僵的手脚,
我们将从那扇茧壁,
打开窥视春天的窗户?
呵,想到扑扇着翅膀的日子,
北风的呼啸变得可爱了,
是婴孩在啼哭,
人们听着:
期望、焦急、痛苦地等待
最终被啃透的茧壁。
护城河的冰融化了,
微皱的河面
映现稀疏的春天的树影。
一双窥视的眼睛
凝注着流动的河水。
渴望:一只雄狮
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
它冲到大江的桥头
看着桥下的湍流
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
它听见时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
它回头看着我
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
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声像鼓鸣
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
狮子带我去桥头
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
成长
这河水
像铅一样黑
向铅一样沉
一条白色的鱼
在挣扎,在翻滚
她的浑圆的臂膀
高高托起
托出凶险的铅河
掌心朝上
透明的翅膀在忽扇
歇息着的精灵
荷梗碧绿
雪白的荷花在微摇
银珠滚在长有
银茸的肥大荷叶上
整个背景是墨黑的
沉重中的飞翔
油黑中碧绿:成长。
穿过波士顿雪郊
闆紝
挤进来
又被风
扫出去
这样渴望遮住
穿过冬林的灰蛇长路,
它的铅色的脸,
焦虑的车擦过
雾中的冬林
它只剩下
大张着的嘴
拧着的手臂
祈求的姿态
无声的呼喊
刺痛耳朵
这些沉寂的
黑色的树林
我们谈到童年
雪地上的痕迹
迤逦追随
前面的轨迹,
加上我们的,
加上
我们后面的。
偶尔说几句话
今天的,以前的
这儿的,那儿的。
灰蛇蜿蜒进出树林
雪在挤进来
车在梦中开回家
对话浮出混沌的水面
又沉入海洋
鲸鱼的灰背的浮沉
童年,波士顿,雪
活过来的树林
更真实的部分
却没有发出声音。
深秋的林地
篝火
从浓烟到欢腾的火舌
在别人的生命里
找到复活的青春
天上的星斗
不再揭示生命的神奇
墨蓝的夜空里
不再出现
航向未来的小船
深秋了
每一片叶子都有过绿色
又在寂静的破晓里
染上红、棕、褐、赭
溶化在深山的起伏中
焚烧着自己的躯体
懂得爱落叶的人
早已不再是睡莲样洁白
成熟的寂寞
秋天成熟的果实,寂寞,
若是有人翻开这块巨石
他将找到的不是空虚和荒漠
而是强烈的愿望,不可实现的
愿望,那地壳下的沸腾
在带着白雪帽子的火山额头下。
成熟的寂寞,它不是
那婆娑的绿叶,那不肯让绿流
走入金色的裂谷的嫩叶。
灿烂的熔岩
在我们之间
是深渊中的湍流
手虽是桥,却
不能伸向那滚动的意识。
飞转的昏暗气流
也用死的纱布缠住你的喉头
哪里是那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另一个他!
宇宙的实质被卷走
没有打紧绳扣
她滑开了,松落了
在某次黎明的红霞里
有过神秘的一瞥
在隐现的光
立即消失在早晨的无情中
流散的云块
由桔红到暗红到灰白
神圣不长驻
永恒是碎了的玻璃
在流动的云片中闪光
也许在这个角落
也许在那个角落
如此擅长游戏
月亮变得真的冰冷了
当然没有露水和年轻的眼泪
只有寂寞是存在着的不存在
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
它弥漫在风和翻动的云中
追寻着未发生的
而人们的足迹只留在
没有风的月尘中,死亡中。
在镜子里寻找自己和别人
瞧见许多声音,却没有容貌
镜子昏暗了,灭了
没有找见形体,只有许多回声
流动在树丛里,在海上,在天空
你打开屋门,却看见那坐在室里的是
久已逝去的亲人,少女和孩童
你走在闹市,却听见身后寂寞的脚步
即你曾经在树林的小径中等待的脚步
当你旋转过身子,都市的噪音像黑浪
吞没了你,和已逝者的目光。
像潮水涨落
和意外的远客的访问
像深夜的叩门
因为当你用谨慎的手
卡答一声关紧屋门
你知道有一种什么被关在门外
现在她在敲门,一声,又一声
她没有变老,更没有死
因此不需要再生
她拿着秋天成熟的果实
当我合上眼睛,门就开了
山谷里充满寂寞的雾
像幽灵样飘荡
雾、雾、雾
成熟的寂寞长着翅膀
她诅咒月球的尘埃
想埋没她的脚踝
那是一个没有生命
没有变异的荒凉世界
成熟的寂寞喜爱变异的世界
我带着成熟的寂寞
走向人群,在喧嚣的存在中
听着她轻轻的呼吸
那不存在的使你充满想象和信心
假如你翻开那寂寞的巨石
你窥见永远存在的不存在
像赤红的熔岩
在带着白雪帽子的额头下
翻腾,旋转,思考着的湍流。
门外锁着一种什么
她会进来的,只要
你闭上眼睛,门就自己开了。
我在口袋里揣着
成熟的寂寞
走在世界,一个托钵僧。
(发于一九八九《诗刊》第一期)
鸟影
一群飞鸟掠过窗外
只看见它们的影子
被耀眼的寒冷的太阳
抹在咖啡色大楼的墙上
塞北的大风吹弯
槐树被剥去衣服的枝条
虽然今夏它发出肉体的芳香
雪白的肌肤,串串丰盈
压满了枝条,垂向地面
但现在已是冬天
谁愿意锁在冰冻的大地上?
在黑冷的冬天,死亡就是火炬
不少人是这样想的。
根从很远处伸来
走过了几千年的地下通道
当我想去除掉它
好种上光辉的花朵
我追踪着,挖掘着
直到,猛抬头
看见一棵美丽的大树
我用带血的手指
画着避邪的符号
我知道我挖不了它
它是我们的坟墓的母亲
对春阴的愤怒
春天的赤脚在门外闪过
然而她是不自由的
小草们在地下哼哼着
我门前的合欢树冠像黑丝网
把自己的影子投向天空
然而天是灰冷淡漠的
欺骗和真实
同样的发光
春天的脸
半边哭泣,半边欢笑
有人陷入沼泽
手臂化成黑枯枝
有人登上耀眼的雪山
失踪在雪山的悬崖下
对春阴的愤怒
招来一场雪崩
埋葬了虚假的等待,
死亡可能是最富生命的。
破壳
沉浮在混沌的液体里
内脏在痛苦中发展
嘴喙感到进攻的欲望
翅膀像没有水划的桨
佝偻的爪子没有泥刨
突然光像原子爆炸
它瘫软在泥地上
粉红色无毛的身体
接受着生命的粗暴冲击
曲折的围墙
剥落的漆门
不肯走上大街
枣树回过头来向乡村呼喊
扭曲的黑枝
将金黄的碎花伸向小胡同
沉醉的香气阻挡着城市的侵犯
迷茫的古城之夜
仍在人们心灵深处回荡
然而母亲的结婚照片已经褪色
第一个男孩的赤裸身体也已消失
风暴、狂乱、扭斗
在教育着柔情和微笑
嘴喙感到进攻的欲望
啄穿小胡同的大门
破壳而出
在颤抖的腿上
站起来,又跌倒
用半睁着的眼睛
看着那充满了爆炸的世界
和海的幽会
正午寂静像午夜
人们都睡去了
太阳
在自己的光芒中失去轮廓
正午是声音的黑夜。
挤在石墙间的小巷
分离开海和我的楼房
转过这些,突然
你的身体伸展在我的眼前
一块微微颤抖的墨蓝的绸缎
你的雪白的手指抚摸着沙滩
低低的喘息声
只有幸福的母兽
这样舔着自己的四肢
我走进你
你又逃向远处
却摆动那蓬松的发卷
回头向我召唤
海底的吸力牵引着你
你想让我在催眠中
走入你不可知的深处
太阳像金色的雨
洒在你颤动的长袍上
蓝缎子的长袍上
谁会想到
那深处的阴冷幽暗?
一九八四年秋在烟台
《戴项链的女人》
(意画家莫迪里阿尼一九一七年作)
火红的头发
一朵燃烧着的大理花
长在黑色的土地上
那黑丝绒长袍裹着
秋天的身体,下溜的
半露的肩,微胖的臂膀
和那连接着思维和躯体的
细长、棕色的脖子
腰仍在留连着少女的年月。
深隽的一双黑眸子
醒悟了的意识又被
世纪初西方的迷惘催眠
怔怔地半垂着的视线
然而眼睑却没有松弛
时间的脱节引起了肌理的失调。
仿佛感到法国梧桐的大叶子
在变硬,
太阳是午夜后的舞会
大理花和月季
这不知疲倦的舞伴还在
拼命地唱、跳和呼喊
然而夏天终于是被摔弃的火箭
项链断断续续地挂在胸前
珠子、希望、眼泪、多情的凝视
都从这胸前滴下
当黑色的丝绒长袍裹住
秋天的身体,而大理花仍在
燃烧、火红的头发。
从粉红色的婴儿走向
长着鹰爪样关节的风湿老年
她正瞧着一扇半开的时间的门
从那里通向
晚霞消逝后冷静的晚空。
贝多芬的寻找
--记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三乐章》
"啊,不要这些噪音!"贝多芬这样说
寻找,寻找,他的心灵在寻找
聋了的音乐被压在
深深的底层
它要冲出冷酷的岩层
它要把整个被禁锢的心灵
爆发出来,在太阳下
在悬崖下,在大海上
要探入亿万人的心窝里
阳光在树梢盘旋
要伸入
幽深的黑色湖底
月光在天空颤抖
要进入
昏沉的熟睡的躯体
黑暗塞满他的耳朵
聋了的心灵在寻找,寻找
寻找一个喷吐的山口
无能的器乐捶打着聋哑的门
没有能解放
桎梏的熔岩,熔岩
要倾吐,要喷发,要那
赤红的液柱
从黑暗的灵魂的地壳下喷出。
曾经,土地让乐器生长
像春笋,要把人类的期望
一句句对命运申诉
然而,不!
"不要这些噪音!"
这不过是教堂外的风声
并没有吹到人们心灵深处
是墓石后的呼喊
没有能震撼踏着墓草的脚步!
那远山上的闷雷
没有带来大雨倾盆
他仍然寻找,寻找,寻找……
用什么能拥抱亿万人们?
伸出多瑙河的手臂
点燃北斗的眼睛
用像海蚌一样闭合的坚硬的嘴唇
申诉他对人们的爱,对黑暗的恨
对未来的祈求,对血腥的愤怒。
找到了,找到了:
只有歌声,只有字,字,字
用电光织成心灵的锦缎
倾斜在人们的耳朵里
听觉的大厅充满了欢乐
《欢乐颂》的洪流流过每一颗心
只有歌声能
引出高山下的血浆
解放了的火柱,将深渊抛在后面
无法阻拦的火的河流
琥珀色的长河映着白雪
吞噬了绿树和村庄
把肥沃的灰尘洒满土地
赤马的火蹄在绿野上奔驰
在时间里消耗了自己
死了,寂静了
剩下长得大大的嘴的火山
朝着天空,等待
等待
寂静的,温柔的蓝天
在几个世纪后
看见在一次诞生的
郁郁葱葱的林海
雪山下,埋藏的是
聋了的音乐,
聋了的乐圣的呼喊
他的寻找,找到了等待。
注:贝多芬在完全聋后写出他的最伟大的《第九交响曲》。当音乐进入第三乐章时,据贝多芬说,他觉得任何乐器都不能表达他心中的激情,因为让一位男中音唱到:"不要这些噪音了!"并接着用合唱唱出席勒的《欢乐颂》。在声乐开始以前,贝多芬用弦乐奏出一个充满徘徊、寻找的旋律,仿佛贝多芬在寻找一个更能表达他的因为耳聋而痛苦的心灵的途径。
卷四:幽香的话
冬眠的树
谁说是黑色的?
眼睛在欺骗
它们透明的躯干循环着
春天的血液,红色。
谁说它们光秃?
街角的老人蹒跚
它们充满婴儿的咿呀
藏满绿色,秒秒在涌出
鸟儿的兴奋,弹动地旋转着头
突然起飞,勤劳地磨着嘴喙
人们为什么都在摇头?
只有孩子和诗人看见这一切
当树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
莅临
涌上胸前的不是黄土
海潮在收回空的贝壳
终夜黑色的海
和苍白的月亮
将夜航引向
不会到达的彼方
我在等待什么?
还没有松开手掌
放走等待:
一条鱼,一只信鸽
贪婪令我恼怒
不知道还应当换上什么衣裳
沏上什么茶,迎接
主人、命运、和召唤者
他的莅临无需多说
也许最美
总是沉默。
遗忘
遗忘,意识的埋葬
她在春天走出墓穴
被劫走的波赛芬
浮出海面
重见陆地
今天,当半醒
寝室弥漫迟暮的朦胧
她来访
我触到
灵魂深处的寂寞
我的鬼魂追出
她已飘然去远
带走那时的一切
云、鸟、树、花和嬉笑
那时我有的还是青涩的
灵魂和肉体
海底的石像
在空寂的屋里
天花板下流动
晚霞、金色夕阳
喷出缆车和游客
猛瞥见镜中的人像
无数几何形的头部
从深海处被打捞出
还带着古时
偶然留下的神态。
火山已经熄灭。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有什么能隔开
当蒙耐的晚霞
和被它撕碎的
片片蓝空
从狭长的西窗
进入昏暗的小屋
有什么能隔开
我和那
被霞光淹没的
无边无涯无底的
宇宙?
昨天的小野花
又开了一朵
深鹅黄的六瓣
围着棕黑的心
心的深陷增添
多少神秘
有什么能隔开
我和它,
它那深陷
不愿显示的花心?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黎明
黎明走过窗外,脚步声
惊醒无数鸟儿在四肢中
河面静静地流过水纹
在沐浴
仰卧柔软的水面
蔚蓝的深处
有人?没有人?
幻影流过另一个河面
只显现给那双特殊的眼睛。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幽香的话
瓶里的夜百合告诉我
黄昏正在走近
阵阵的幽香
和着暗下去的天光
让我停下倾听
百合的话
夜夜在重复愿望
明知不过是短暂的幽香
却总邀来黄昏的脚步
接着黑暗将她围绕
当月亮照见他们时
已是夜深寂静
只有受启示的夜空
洒下滋润的露水
黎明一再告别
脚步声渐渐走远
雪白的百合在微风中摇曳
不再计算时间
不再等待,不再焦虑
沉入不会醒来的深睡
和梦一样没有体积
在缥缈中离开世界
片刻
今天,山走出来了
格外的青
格外的近
就在我的长窗前
显示每一条竖褶和横纹
我似乎能抚摸它的脊背
像一只亲热的猫
雨后不情愿的天空
在画布上涂抹着
灰、橙、黄色的光
海水突然变绿。
想象守候窗口
等待朋友的古人
望尽那两山间的海面
只等着远处渺小的舢板
沉浮、飘现
在浪中
许诺着
一个宝贵的午后
倚枕闲酌
听峡口的风声
虽然,也只是
擦身而过的片刻
在闹市里
相互投掷会意的一瞥
又重新消失在烟雨迷茫中。
一九九一年一月八日于沙田
雨后的马鞍山
若没有云的否定
哪里有山的苍葱?
几天烟雨、迷雾
消散了。云团、云片
长着长长短短的脚
从马鞍背后爬上来
一步、一团、一片在行走
征服着山的高昂
云过后,山隐消
队伍过后,山
夺回阵地
带着惊人的曲线
显示苍绿的尖峰
重占灰色的天空
否定只织成飘逸
围着长长的白纱
缥缈变幻的裙衫
若没有云的嬉戏
哪里有山的凝聚
苍劲,
翠昂……
一九九一年于沙田
对自己的悼词
一个阴郁闷热的八月清晨
亡者从园子里走进来
拿着黄色、橙红、暗紫、雪白的月季
和潇洒自如的金银花枝条
它说
在生活七十年后悟到
真的宝石似假
假的宝石似真
一场真假难辨的游戏
即将结束。
你一直挣扎在两个漩涡之间
两块相撞的地壳板间
那海啸,地震,
都发生在平静的躯壳里。
宇宙提供黑色的空间
星群在黑暗中放光
旋转自如
历史用肉体和死亡填充时间
两个漩涡在相切时相冲撞
在相背时互相遗弃
一个要像飞鸟样自在
像爱情样芬芳四溢
像闪电样随意挥起刻刀
将天空也切成碎片
另一个要用自己为圆心
圈出自己的王国
用自己的秤称量人们的灵魂
设计着兴衰、存亡
审视着蚂蚁王国的法律
向往着长乐的世纪之到来
又抛弃不了现实的脚手架
挣扎在两个漩涡之间
你在一个早晨悟到
人类的繁衍之地是孩童的天真
不断重复着天真的谬误
直到知识后悔自己的聪明
因为真的宝石似假
假的宝石似真
安息吧
聪明的愚笨
灵魂将得到
它应有的自由
一但走出这真假的谜团
时间是那高速铁轨
开出真假游乐园。
从此在那变幻莫测的云端里
你沐浴着夕阳的微光
缥缈而自由地翱翔
在太空的黑暗中
你的羽毛也像星辰样发光
一九九零年夏,时在读《书写与歧异》
魔术师掌上的鸽子
愤怒:
因为纯真、和平
沦为欺骗的

在线工具导航